那些糟糕的性爱描写
上世纪70年代,曾有一部戏风靡英伦,名为《我们是英国人,请不要有性》。而每年秋天,严肃文学中的性描写都会受到英国人的关注和品评,因为“最糟糕性爱描写奖”会在11月29日公布小说中的年度最差性爱描写。
“最糟糕性爱描写奖”同时也意味着精彩的性爱描写是存在的。但问题是,严肃文学需要性爱描写吗?《金瓶梅》被公认是中国的古典名著,但是对其性描写,文学家们一直讳莫如深。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追溯到半个多世纪之前的英国。那时候的英国人非常保守,维多利亚一词曾经就是拘谨保守的代名词(当然现在有很多研究已经颠覆了这一形象)。当时的性描写是先锋作家的武器。
那一夜她们没有再分开
在1959年之前的英国,如果出版的书中包含“可能使阅读者因接触不道德的影响而堕落的内容”,出版人就会被关进监狱。当时文学出版的标准是14岁的女学生可以阅读,不管她们是不是看得懂,也不管她们愿不愿意看,小说要出版就得符合这个标准。
1928年,拉德克利夫·霍尔(Radclyffe Hall)的《孤独之井》遭到了一名地方法官的毒手。因为书中的一句话“那一夜她们没有再分开”,使法官意识到两个女人睡在了一起。法官说,这本书会引诱纯洁的人堕落,让可怕的女同倾向为人效仿。这场审判要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出庭,因为法官需要一位文学家“保持帝国的纯洁”。
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对文学中性描写的审查更严格。《尤利西斯》这部英语文学史上的意识流名作,曾因被审查为淫秽而遭禁,以致诉至法庭,历尽波折方得以出版。在这段时期,对英国读者来说,要想读到亨利·米勒( Henry Miller)、劳伦斯·达雷尔的小说,需要跑到巴黎去买。
1959年,英国作家协会迫使议会通过了新的淫秽出版法。新法序言中写道:“对文学创造进行保护,同时加强对色情的法律限制。”D.H.劳伦斯( Lawrence Durrell)恰逢其时。在其死后30年的1960年,企鹅出版社再版了劳伦斯全集,这给了伦敦法庭一个复仇的机会。
不过经过六天的法庭辩论,1960年11月2日,法庭宣布企鹅出版社出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无罪。在判决宣判的三个月后,300多万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销售一空,这是历史上最显著的禁书效应。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除了对查理一世的审判之外,在英国历史上,没有比1960年审判企鹅出版社出版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更深远的社会和政治影响了。这是一场英国人文主义者与垂死的道貌岸然的统治者之间公开的道德战争。
之后,民权运动揭开帷幕同性恋合法化;在合理范围内允许堕胎;无需证明配偶犯有通奸的“罪行”也可以离婚;绞刑废除…
没有人会为这样尴尬敷衍的交合感动
在法庭经过一场高端较量之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终于摘掉了淫秽的帽子。那些已经看过删节本的人们,争相传阅查泰莱夫人和她的情人在通奸时说的但以前没印刷出来的话。
酣畅淋漓的并非仅为读者。在1960年11月之后,作家们开始尽情行使自由表达色情想象的法律权力。以致到后来,文学批评家们开始质疑,现代小说中泛滥的性描写,到底有没有艺术价值?
在网络和影像色情产业泛滥的时代,任何形式的性爱似乎都已经不稀奇,人们不但已经性解放甚至觉得性爱已经乏味,还需要在小说中对之详尽描写吗?出版商再也不必像1960年企鹅出版社一样,为了性而打一场现代文学的战役。在性成为一次性消费的今天,劳伦斯还会把它当作给予现代小说的礼物吗?
20世纪90年代初,还是英国人,以一种英国形式开始抗议严肃文学中的性爱描写。《文学评论》杂志已故的编辑奥伯伦·沃(Auberon Waugh)曾经说,“15年以来,我每周都要评论一本小说,渐渐地我注意到,几乎每个作家都插入了与情节无关也不能增加阅读享受的做爱场景,没有人会为这样尴尬的敷衍的交合感动。”
他本来想设“最佳性爱描写奖”, 但是他的共同创始人蕾切尔·科尼格说“最佳”这个概念太糟了。于是,1993年,“最糟糕性爱描写奖”诞生了。不过,在2001年去世前,沃就已对此厌倦,科尼格也称这奖项是一件“漂亮的旧T恤”。《文学评论》杂志承认,一开始这一奖项的设立是为了吸引眼球,提升刊物的知名度。
此后一年一度的“ 最糟性爱描写奖” 瞄准了一些知名作家和很多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从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 ),到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和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John Banville),都因为他们笔下的呻吟与叫喊被挑选出来接受这个冷嘲热讽的奖项。
“最糟性爱描写-终身成就奖”得主约翰·厄普代克
2010年,第18届获奖者是爱尔兰小说家罗维·萨默维尔( Rowan Somerville),得奖原因是他在小说《她的形态》中以两只昆虫的性交姿态来形容性爱。作者还用了“像鳞翅目昆虫骑在硬皮昆虫上,他用生硬的针钻进她”这样的描写。
《文学评论》的助理编辑乔纳森·贝克曼(Jonathan Beckman)说,“最糟性爱描写奖”证明有创造力的作家在触及到床的时候会水准尽失。
我罪恶感的乐趣
《文学评论》的态度是,当你在小说中描写到性的时候,最好不要写!性描写处处是陷阱,其中一个是坠入解剖学,另一个是滑入色情。
描写性爱很容易被视为色情小说,而且写性很难不滑向色情。虽然当代小说大体上是围绕着性和关于性的,但是作家们在寻找合适词语的时候有股普遍的忧虑。只有超越性行为的动作,扩展到性的本质,有关性的感觉才会完整呈现在文学里。但是一旦你需要把这写下来,就会发现没有色情幻想和令人尴尬的自我剖析就非常难以做到。
美国著名色情文学选集的主编苏珊布莱特,总是从美国知名作家,比如《可爱的骨头》的作者艾丽斯·西伯德(Alice Sebold)和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玛丽·盖茨基尔(Mary Gaitskill)等人的作品中选择,同时也从那些专门的黄色书刊上摘录。这说明色情和情色之间的界限确实很模糊。
昨天的性也许是今天的感伤,现在已经没人需要读文学中的性爱了。就在不久之前,人们还是通过阅读来了解性,通过大量阅读严肃的和通俗的小说来了解做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太年轻太穷买不起色情书或指导手册,就去图书馆看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比翻看性爱指导手册让人更少尴尬。
在介绍2004年企鹅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时,英国著名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指出,保守的性爱描写都足以在1960年的英国引起道德争论的轩然大波。对现代人来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已经不像他当初那么色情了。这本书只有在代表当时那个时代的性观念时才有价值。
阅读《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英国女性
《时代》周刊最近刊文说,“纯爱,朴素,简单”,是爱情小说的热门新趋势。《纽约时报》书评畅销榜出现了一位新晋作家毕芙·刘易斯(Beverly Lewis),她的小说《秘密》获得了成功。她的小说讲述孟诺教派的生活,也是爱情题材,但故事里的爱情谦卑、朴素,也没有性描写,她的小说已经拍成连续剧,和其他美剧一起在世界各地流传。像毕芙一样写孟诺教派的还有其它畅销书作家。当然,流行小说能否被称为“文学”还有待商榷。
美国书评家、《沙龙》网站资深编辑罗拉·米勒(Laura Miller)说,如果文学可以让你哭,让你笑,让你愤怒,唯独引人发情就不可以吗?英国桂冠诗人,布克奖的评委安德鲁·莫申也曾经抱怨,如今小说中的性爱描写太少了。
橘子奖得主,英国作家莱昂内尔·施赖弗( L i o n e l Shriver)(《生日后的世界》有中文版),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说,玛利亚·麦凯恩的《当肉爱上盐》是她读过最色情的书,她称那些段落为“我罪恶感的乐趣”,但是她并不会因此就贬低麦凯恩的书。
伟大的性爱场景根本就不必展示性行为
“最糟糕性爱描写奖”说明,它的反面精彩的性爱描写确实存在。糟糕的性爱描写引来骂声一片,但是精彩的性爱描写却没有一定之规。有些作家使用解剖似的法医学术语,有的用含蓄的隐喻。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巧妙地避开粗鲁下流和色情。
英国作家菲利普·科尔(Philip Cole)在1995年因为《烤架》一书,获得了“最糟糕性爱描写奖”。科尔认为在糟糕的和精彩的性爱描写之间不存在清晰界限,被认为是最糟糕的描写有时候是最原创性的,而写作就是要不走寻常路。
在《烤架》中,科尔采用了温柔的隐喻,他觉得自己获奖是因为一个词:指时针,“在写性和阴茎的时候,你总是寻找对比,我选用这个词是因为时间和勃起之间都有流逝这种自然属性。”
那么,什么才是精彩的性爱描写呢?英国诗人亚当·福尔兹(Adam Foltz)曾说,你会发现很多男性作家在写作性交场景的时候,他们的脑子发生了化学变化,对于什么才是优秀作品的判断消失得无影无踪。作家们在写性的时候总是局限于自己的性爱经验,作家可以不依赖个人经历凭空创造任何类型的小说,但是很难虚构一场性爱。而只有超越个人的性经验,才能更少压抑和更富创造性。
最好的性爱写作需要探索“心理的欲望”,在性的神秘外衣已经被剥离的时代,心理的欲望可能是唯一没被探索的未知领域。福尔兹这样认为。
因为《芬克勒问题》赢得2010年布克奖的作家霍华德· 雅各布(Howard Jacobs)说,“对一个小说家,对我,或者无论对谁来说,‘关于性’比性本身更有意思,文学中伟大的性爱场景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必展示性行为,比如《米德马契》,乔治·艾略特通过描写多萝西娅厌恶罗马艺术就表明了她对性交的恐惧……”
而在英国作家杰夫·代尔(Jeff Dell)的最新小说《威尼斯迷情》里, 他集中写了三场细致的性爱场景。他承认,这是一场巨大的考验,因为“你面临有限的动词和名词。”代尔说,“对我来说,如果想写,就一定要直截了当没有隐喻没有夸张。写完《威尼斯迷情》之后,我对我的编辑说,我敢以全部家当打赌, 我不会被提名‘最糟糕性爱描写奖’”。
在过去的20年里,最有意思的性描写来自描绘男同和女同的作家们。他们触及了依然是禁忌的情感和想象。
2004年英国作家阿兰·霍林格赫斯特(Alan Hollinger Hess)获得了布克奖,以表彰他撰写的一本以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执政为背景的,英国国内同性恋问题的小说《美丽的曲线》。这本小说对英国在80年代的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作者在书中对爱情、性以及美这些话题的讨论和描述非常细腻深刻。
不管怎样, 文学家对床上情景的捕捉是在记录一场生动的社会史,值得在小说中拥有合适的位置。为了这样的目的,精彩的或糟糕的性爱描写都可以给人启发。